2011年9月26日星期一

所谓后现代主义(长篇吐槽慎入)


(原文发表于2010年12月1日)
首先我要向对后现代主义哲学和社会理论感兴趣的人说声抱歉,作为一个学了六年社会学的文科生,我写的这篇文章却没有对后现代主义说什么好话,这可能会让你们不快。如果有这样的顾虑,请自觉退让。
写这篇文章的缘由,是我几个小时前刚刚交了一篇课程小论文,只有短短的一千多词,却成了我最痛苦的写作经历之一。说起来文章的要求也不高,这门课程叫做社会理论,该篇论文主题是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教师提供了五篇文章或书的章节,我要做的就是选择其中的一些话题加以总结和评述,基本上就是读书报告。我得承认我资质驽钝,好多文章虽然已经是(欧美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但我还是读不懂。有些我认为我读懂了,却不能接受其观点。过去我在中国写读书报告,我会把我读懂的部分总结一下,然后对其畅所欲言地加以评论(政治课论文除外)。但是在享有freedom of speech的美国,我却不敢这么做了。部分原因是,这一门课程之前的一节课是关于女性主义,其中有一篇材料介绍了一位西方著名的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家Judith Butler,她的核心理论观点大致是这样的:
没有一个自然的性别,要把性别看作一种表演(performance),就像我们学习语言一样,我们学会怎么样表现得像男性或女性。通过模仿和(社会的)奖励和惩罚,我们学会怎么样摆姿势、穿衣服、走路、说话和打扮(Seidman 2008: 215)。
我觉得这里面有一定的道理,社会确实是在塑造我们同性别有关的行为,诸如我们会给女孩买洋娃娃,给男孩买玩具枪,这会造成他们有所差别。但这显然不是万能的,如果是的话,就不会有春哥了,因为我相信春哥的家教跟其他女生也没多大不同。而且我看到的实证研究不支持Butler的观点。所以我在课堂讨论时表达了性别还是具有生理基础(简直属于废话)的观点,但是老师大手一挥:”Stop…” 而且还强调,打断我是出于意识形态(ideology)的原因。后来的课堂讨论也完全顺着性别完全是社会决定的这个路数进行的。例如有个退伍军人提出美国军队里女性比例少,并不是男性不欢迎,是她们自己不愿意来。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反驳,说肯定是存在“结构性的障碍”让女性不能参军(我心想让你组织红色娘子军去阿富汗你去么)……我觉得我自己怎么说都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在这边叫sexist),简直就是个妇女之友。结果给她们留下这么一个坏印象,因此这节课给我留下了相当大的阴影,让我亲身感受到到美国某些场合的意识形态束缚之强大,简直跟天朝的网*络*审查有一拼。事实上在美国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力相当巨大,所以这肯定不是我一个人遇到的问题。
于是我写小论文的时候决定专门捡老师喜欢听的写,后现代主义显然是她的菜,所以我写的都是好话。但是我发现这也不怎么好写,后现代主义是一个非常多元的领域,说什么的都有。我一遍一遍地读文章,总结了好半天,最后概括出来的东西大概是这样的(抱歉我都翻译成大白话了,出处也都大多欠奉了):
   ”后现代主义认为已经没有“现实”这个东西了,我们看到的“现实”都是通过各种媒介看到的,都是“超现实”。诸如我们看到的电视里的麦当娜,不是那个老女人麦当娜,而只是一个性符号,真正的麦当娜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某著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鲍德里亚(他真的是非常非常著名,因为我以前都听过)认为,海湾战争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只是在电视上发生了。后现代主义反对“理性”、“进步”这样的大概念,另一个著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利奥塔(他也非常非常有名)认为科学是一种“宏大叙事”,就是说科学声称能解释一切、解决一切问题,而这是不对的,混沌理论、量子力学等的发展证明了科学已经变得碎片化了。后现代主义还反对一切确定的身份,像“女性”、“同性恋”这样的提法都是不对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一种确定的东西叫做“女性”,只有黑女性、白女性、不黑不白女性……又一个著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还是某些科幻小说家的精神教母)Donna Haraway借用一个“电子人”(cyborg)——机器和人的合体(例如终结者)——的比喻,去论述我们要打破各种身份认同的概念,要打破各种界限,我们都是混合体。“
说实话写完这东西之后,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觉得我被灌顶了,只不过是醍醐还是浆糊就不知道了。不得不承认后现代主义的某些观点是很有道理的,因为“现代性”(modernity)的信条——人类会在科学和民主光辉的照耀下不断进步——是很有问题的,我们不难找到各种反例:纳粹、原子弹、环境污染。像拉普拉斯那种把宇宙看作一架完全可以预测的机器的观点也早就没人信了。对于人类的现实和前景我确实不怎么乐观,在打破“现代性的统治”这方面我同意后现代主义。
但是,我始终觉得该主义在某些方面走得太远了,走到了荒谬的轨道上去。于是回家之后,为了中和我脑中的醍醐and/or浆糊,我开始回顾一些跟后现代和科学有关的话题,因为我认为该主义对科学的胡乱指手画脚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结果我发现了很多炯炯有神的东西。
首先我回顾了一下索卡尔事件,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这回事情,大体上就是有这么一个物理学家叫索卡尔,像我一样正事不干却闲得无聊,在读过了一本介绍批评后现代主义的书《高级迷信》(这书名真是好极了)之后,决心调戏一下这些大学者们。于是他搜集了很多后现代主义常用的概念和语句,然后混杂了很多量子力学等学科的科学术语和理论,写了一篇文章,试图“证明”后现代主义者的一些基本观点:没有客观真理,科学碎片化了等等。然后投给了一个著名的经常刊发后现代主义文章的刊物《社会文本》并且被发表了。文章充满了他安排的各种陷阱和玩笑,例如
“德里达[又是一个非常非常著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对广义相对论的敏锐洞察...在数学上正好意味着爱因斯坦场方程的微分同胚性....于是....所以,圆周率和万有引力常数都不再是常数,而是和"解释"、"历史"有关...”
很显然,这样的文章被发表,是对该刊物编辑以及其他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们的多大的嘲弄。证明他们在批评科学的时候罔顾事实,完全不去了解科学家到底在研究什么,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在大批特批。
而我回顾这个事件感到震惊的事情是,该诈文的题目《超越界线:走向量子引力的超形式的解释学》(“Transgressing the Boundaries: Towards a Transformative Hermeneutics of Quantum Gravity”)跟我小论文的一个小标题有相通之处,我那个标题叫做”Blurred boundaries and identities: the postmodern view on race and gender”。我顿时觉得我领悟到了一些后现代主义写作的真谛……
后来我又发现了理查德道金斯的一篇奇文,差点没笑到地上去。这文章发表在《自然》上,叫做《后现代皇帝的新装》。文章整个都很有趣,非常推荐一读。这里摘几段:
道金斯提到了索卡尔事件,他引用别的记者的话评论道:
“任何人花了大量时间苦读这些道貌岸然、蒙昧主义和充满术语的黑话——这些黑话现在被称作人文学科的“高级”思想——之后,就知道它(索卡尔的诈文事件)迟早一定会发生:一些聪明的学者用这些不那么秘密的密码(比如说,“解释学”、“超形式”、“拉康主义”、“霸权”)把自己武装起来,撰写一篇完全伪造的论文,把它投到一份跟得上潮流的杂志,让它被接受……索卡尔的论文用了该用的词,引用了最该引用的人。它抨击了罪人(白人、“现实世界”),高度赞扬了善良(女性、普通形而上学的精神失常)……并且,它是完全、彻底的胡说八道——《社会文本》杂志精力充沛的编辑却不知为何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他们一定正在体验特洛伊人把那个大木马礼物拖进城里的第二天早上所感到的惊恐。 ”
道金斯还举了几个扯淡到极点的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例子: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名字被美国和英国大学的许多人文院系的人们所崇敬,无疑,这部分地是因为他假装对数学有着深刻的理解。尽管拉康引用了一些数学上紧性(compactness)理论的关键词,他把这些词随意的混合在一起,而根本不顾它们的含义。他对紧性的定义不仅仅是错的:那根本是胡说。
他们接着引用了下面这段拉康绝妙的论证:
因此,通过根据这里使用的代数方计算出的意义(signification),即:
S(能指)/s(所指)=s(陈述),当S=(-1)得:s=√-1
你不必成为一个数学家,就能看出这是荒谬的。这让人想起了阿尔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笔下的人物,他通过用零去除一个数,得到了无穷大,从而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在另一段彻头彻尾是这种典型的(后现代)类型的论证中,拉康继续得出了结论,即阳具等同于上述计算中得出√-1的意义,也等同于√-1的冲动 (jouissance),这种冲动被意义的系数还原到了需要能指(-1)的方程。
我们不需要索卡尔和布里克蒙的数学专门知识,就能断定这东西的作者是个骗子。或许他在谈论非科学题目的时候是真诚的?然而,一个把阳具和-1的平方根等同起来的哲学家,在我看来,在他谈论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物的时候,他的信誉已经被毁掉了。”
拉康是我所听说过的著名的理论家,我对他还抱有一点畏惧之情,姑且说他有道理吧。但对道金斯给出的这个例子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索卡尔和布里克蒙用整整一章讨论女性主义“哲学家”露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在回顾了对牛顿的《原理》的一个臭名昭著的女性主义者的评论之后,伊利格瑞认定E=mc2是一个“有性别的方程式”。为什么?因为“它给予光速超越任何我们必须的速度的特权”(我很快明白了一个重点,那就是一个“时髦的”词)。伊利格瑞关于流体力学的论文正是这个思想学派的典型。你看,流体被不公正地忽视了。“男性的物理学”给予刚体、固体以特权。她在美国的倡导者凯瑟琳·海勒丝(Katherine Hayles)犯了用(比较)清晰的语言重新解释伊利格瑞思想的错误。有那么一次,我们能够比较一目了然地看到皇帝,当然,他没穿衣服: 
她把固体力学超越流体力学的特权,以及科学完全无法处理湍流,归结于流动性与女性特质的结合。鉴于男性有突出和刚性的性器官,女性有流出月经血和阴道液(流体)的开口……从这个观点来看,科学无法得到成功的湍流数学模型,这并不让人惊奇。湍流的问题不能解决,是因为流体(以及女性)的概念已经被公式化,以至于不可避免的抛弃了无关的剩余物。 ”
读到这里,亲爱的朋友们是不是跃跃欲试地想写一段魅力无穷的后现代主义文本了?其实也没那么难,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道金斯推荐了大杀器——网络工具:“后现代主义生成器”。如果你用过诗歌生成器的话对这个一定不陌生,只不过这个是英文的。只要你点这个链接,就会随机生成一篇有模有样、具有后现代风味的美文,有题目、作者、分节,只不过都是假的。例如我就生成了这么一篇:
《社会的无意义性:前概念叙事和新资本主义解占有》
The Meaninglessness of Society: Preconceptual narrative and neocapitalist deappropriation
Agnes U. N. Reicher
Department of Politics, Yale University
Wilhelm d’Erlette
Department of Deconstruction, University of Georgia
……
最后再加一段,这里面举的例子有一些比较极端,也许后现代主义以及其他的各类主义大部分情况下并没有这么不堪。但是这些例子至少证明了,如果你读不懂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有的时候并不是你笨,而是那些东西根本就有问题。写这些东西的人是人不是神,人孰无过?而且有些著名理论家逻辑都不及格,别指望他们写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他们之所以这么出名,往往是因为他们写的烂而让人读不懂,而不是写的好。不要把各种时髦理论当圣经读,这也是我对于各种社会理论的根本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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